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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[12月初,两名财新特派记者奔赴土耳其,途经希腊,到达德国,记录难民迁徙的过程,并将推出纪录片讲述他们的悲喜故事,敬请关注。]
 
  爱琴海蓝成了固体,拍打岸边的海浪是它被撕裂的口子。这些浓重的蓝色曾一下下冲刷伏尸土耳其海滩的三岁叙利亚小难民,在那之后,爱琴海不再只是浪漫的象征。所以我们到的时候,心情很复杂。
  海景美轮美奂,浪声滔滔,阳光金黄又剔透,沿着海岸的马路一条直线往前奔去,小房子整齐地码在一边,安静地攀爬到山腰。可往北一走,本来深棕色的海滩兀然地出现一件鲜橙的救生衣,再往远处看,是一大片被割裂瘪平的橡皮艇。橙色鲜活、黑色死沉、蓝色和平,尴尬地挤进眼前。脑海里马上就想起新闻片里关于莱斯沃斯岛的一片仓皇和踉跄。关于这些,后来我们亲眼目睹。
  ▲难民乘坐橡皮艇抵达希腊莱斯沃斯岛。 陈玮曦 摄
  冬天渐临,清晨时海边的气温只有3℃。太阳正要出来,远处如水彩般晕染一片橘红和金黄。我们坐着出租车巡逻,突然司机跟我们说看前面。我们抬头就看见了好几片银灿灿的锡纸,里面的人脸色沉重,冷得发抖。我们赶紧下了车,走到海岸边,马路牙子上正在换掉湿衣物、能讲英文的人雀跃地接受我的采访,有一种按捺不住想要倾诉的欲望。底下的人已经散开,只有狼藉的救生衣。大部分人坐上了联合国难民署派来的大巴车,在等着被送去难民营登记。车里除了部分妇女还在安抚着闹脾气的孩子们之外,其他人基本一言不发,坐着车边的人都头靠着窗,疲态尽显。
  9个小时前,他们乘坐的橡皮艇马达停止运转了一个小时,40多个人眼看着船不断下沉,周围一片死寂的黑色,底下海水暗涌,翻进船内,没到膝盖,他们惊恐地喊“救命”。幸亏后来有人修好了马达,他们惊魂未定,继续出发。到了岸边,几乎全身湿透,海风呼呼地刮,把他们的嘴唇吹成白色。尽管如此,当他们在登陆一霎那,好几个志愿者一拥而上时,保暖的锡纸、救援的医生、充足的水和食物、还有善意的搀扶安慰和拥抱,再加上一种暂时安定的如释重负,让他们满是喜悦,连说“非常危险”都带着一种涅槃重生的振奋感。
  ▲人群中一位妇女登岸后激动落泪。
  这些橡皮艇一般承载15到20人,但走私人贩子通常塞进40到50人,男的围绕外面一圈,里面是妇女和孩子。超载害死了数以千计的难民。上周二,一艘载有约50名阿富汗难民的橡皮艇在驶向希腊途中,于土耳其外海覆没,至少有6名儿童丧生,其中包括一名婴儿。在2015年这一年中,在地中海丧命的难民数量已超过3500人。但更大部分都能毫无意外地安全抵达,有些出了问题也有巡警船队及时救援带回。
  夜晚出发的经过一晚上叫人战栗的黑暗后还能看到黎明的曙光,在海平面上洒下粼粼的金斑。但这一切太艰难了,尤其是对抱着孩子们的父母。孩子不谙世事,除了疲惫之外一切都觉好玩。我的镜头里,一个母亲牵着女儿下船,孩子四处张望,看着眼前人影匆匆觉得新鲜。但心事重重的母亲在此刻不禁落泪,她哭着弯腰,狠狠地亲吻女儿的脸颊,亲了很久情绪也没办法恢复。这时和煦的晨光包裹着她们,整个画面神圣又令人动容。我举着相机,心里融成一片,为什么母慈女孝一对,要被迫颠沛流离,不知道还有多少痛苦在前方,只为此刻临时的抵达而哭成泪人。
  ▲一名登岸的母亲激动地亲吻女儿的脸颊。
  船一艘接一艘地来,短短的半个小时内,来了5艘。其中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妇女下船后泣不成声,我拿着相机刚走到她面前,想问在她身边安抚的志愿者发生了什么事,志愿者就朝着我大喊:“不!给她们一点尊重!”我愣了一下,只能马上走开。现在想起来,我并不觉得我不尊重她,和任何一个难民。只是当下瞬间,我突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,我拍摄的这些为的是什么。
  我当然可以说很多冠冕的理由,但在那一刻都说服不了自己。他们经历的苦难,被人用短暂的悲悯心消费后,到底得到了什么,反而有可能在被镜头曝光后被迫滞留。我迷惑了一阵,最后自我排解是选择听从一些矫情的话——“记者不创造历史,记者其实也只是在阅读历史。”所以就当我读了这本厚重的书一些零丁的段落,给几个连续的页码标了记号,就完了。句号。
  ▲两名志愿者在岸边用望远镜勘查难民船。这些志愿者通常有急救资格证和潜水证。
  难民登陆后,大部分叙利亚的会送到离市中心快20公里的Kara Tepe,其他则送到更远些的Moria,我们去了后者。在难民署搭建的样板间外的小山坡,驻扎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帐篷,里面住着几百个等待登记或者等待出发的难民。这个区域是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们一手组织的。难民在排队登记时,可以领到热茶、水果、食物、衣服、毛毯,生病的可以到医疗帐篷,孩子可以去儿童娱乐间。
  ▲在Moria难民营登记处,难民们排起了十多米长的队伍。有很多难民直接在对面的小山坡上架起了帐篷。夏伟聪 摄
  志愿者们忙前忙后,积极耐心地解决每一个难民所需。他们来之前都已经做好了心理预设,工作也并没有超出负荷,但是他们还是感觉心里堵住了一样。来自英国的值班总领Tom Duignan说:“来到这边最难的是回答那个不断会涌上来的问题:‘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做这些?为什么不是政府来处理好这些?’”
  破产的希腊确实处理不了这些。今年登陆希腊的难民数量高达66万。希腊总理齐普拉斯说,难民潮的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希腊国力所限,政府已经无法保障最基本的住宿、清洁饮用水和卫生条件。夏天的时候,每天最多4400个难民登陆莱斯沃斯岛,给他们注册登记的工作人员才寥寥几个,拍照的只有一个,市中心米蒂利尼的港口曾一度陷入瘫痪。排队中难民发生内讧、斗殴,警察以暴制暴,愈发混乱。
  尽管冬季难民数量减少,但冲突仍存在。
  我们到达Moria的时候接近傍晚,去难民营要上一个斜坡。所以这些简陋的帐篷是慢慢地、一个个地进入我们眼帘,伴随着还有零星的火光和烧烤的焦味。木头破碎的声音覆盖在5个巴基斯坦男人聊天的声音下,他们刚到第二晚,本来打算一登记完就出发去雅典然后坐巴士穿越马其顿边境,但到了才听工作人员说,马其顿边境现在只允许来自叙利亚、阿富汗和伊拉克的难民通过。他们懵了,完全迷失了方向。这两天手机的电量都消耗在查更好的路线、联系蛇头、跟家人报平安上。剩下的时光,是不知所措地等待和互相聊藉。
  ▲一名小难民在烤火取暖。
  采访时,他们离火堆很近,手甚至要碰到火堆,将近30岁的男人眼睛里是红彤彤的光,他紧张地问我:“你觉得马其顿边境会开吗?”我一时间答不上来,只能表示希望。但像他们一样绝望的人还有很多,半个月前,被困在巴尔干半岛的难民就集体用针线缝嘴、绝食表示抗议,可回应得最热烈的却是草菅人命的人贩子。
  来自阿富汗的Mahmood Neysi本没有什么顾虑。他16天前来到Moria,当天就完成了登记注册,和朋友买好了晚上八点钟的船票去雅典,隔天再登上前往马其顿的大巴,再慢慢迁徙到梦寐以求的德国。但就在他上船的两个小时前,他的两张船票和身上仅有的500美金不翼而飞。他四处找志愿者和联合国难民署的人帮忙把东西找回来,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帮到他。他呆坐在帐篷前,绝望地哭。半个月过去了,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,他还是会蹲在帐篷前,不由自主地落泪。他随手抓起一个小树枝,在土地上胡乱地画着,他心急如焚,却又心如死灰。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。他没办法工作、没办法挣钱、没办法离开。
  能走的人都想赶紧走,即使不是来自马其顿特允的三个国家的难民,也想离开这个“等待的地狱”,到了雅典再说。36岁的Tayeb刚到难民营,左腿包扎了绷带,还必须拄着拐杖走路。登岸时,船上的难民争先恐后,导致船体失去平衡而倾覆,马达砸在了他的小腿上,被志愿者立马送去了医院处理。尽管行动不便,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登记、收拾,然后在第二晚出发雅典。
  ▲36岁的Tayeb Messen和朋友在帐篷里自拍。 陈玮曦 摄
  对难民来说,出发去雅典的方式只有一个,就是坐上原来用来运送游客的巨大游轮。他们很早就到了港口,坐在满具欧洲情调的建筑周边,把没干的衣服挂在靠岸的小船的桅杆上。夜晚八点,船汽笛响亮,他们兴奋地登船。邮轮里装潢豪华,他们先在里面占好了座位,然后走上甲板,和万家灯火的小岛合影,或然后迷失在黑暗中鼓动的爱琴海水中。
  到了晚上十点,甲板渐渐没了人,外面只有一片单调的黑色。而邮轮里,黄色偏暖的灯光下,难民们抱着亲人和行囊,睡得七仰八叉。在难民营里领到的毛毯给富丽堂皇的大厅盖上了一片灰色。角落里一个小难民抱着三个玩偶安详地睡着,嘴巴微微张开,还有口水流出来。我不知道他们睡着之后有没有做梦,如果有又会梦到什么。我只知道,明天七点钟,船的汽笛会再次响起,他们会背上油迹斑斑的背包,或孑身一人、或牵着家人,在历史名城雅典背负苦难、抱着希望重新出发。
  ▲邮轮开动时,难民们挤在栏杆前看夜景。 陈玮曦 摄
 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着计划马上就离开、或者可能离开了却意外遣返。2300个被困边境的难民就在两周前被雅典警察悉数运回雅典,安置在被丢弃的奥运场馆内。他们第二天早上七点被赶出,在胜利广场呆一整天,等着晚上九点的大巴车把他们重新送到一个新的难民营里。我们遇到因为地震而逃离家园的尼泊尔难民,他们刚好赶上马其顿加紧控制边境,滞留数周后被运回雅典。第一晚上住的营地里遇到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难民发生争执,于是第二天被重新安置。他们对我们推心置腹,一起在胜利广场聊天、等车,还在马路边上被来自挪威的志愿者们鼓动唱起了歌、跳起了舞,圣诞节的装饰下他们咯咯笑得灿烂无比。
  因为他们去的难民营是明令禁止记者进入,于是我们把机器藏起来,打算混进人群。一对小夫妻看到我的三脚架露了出来,给了我一条大围巾用来包住脑袋和身体。我们走过泥泞,辗转来到难民营里,在安检人员眼皮底下走了进去。但到处都是工作人员,我们无奈,只能用手机拍几段。难民营都有严格宵禁,我们怕我们出不去,于是没过多久就自动现身,找到之前沟通过的工作人员,勾肩搭背、老实交代,遂而顺利离开。走的时候,这些尼泊尔难民围了我们一小圈说:“你回去加我的脸书,我拍了照片之后会第一时间发给你的,好好保重。”我们谢过,迅速撤退。
  ▲财新特派希腊记者在难民营采访。
  但到现在,我都没有收到他们的照片,我在脸书上给他们打招呼也没有得到回应。不过我不觉得他们遇到了什么大危险,也许还滞留在难民营里,每天辗转,连不到网;又或者已经重新启程,找到蛇头,兵行险着翻越铁丝网,途中丢失了手机;又或者跟太多记者来来去去反复过自己的故事,早已经忘了我们是谁。
  我感恩,我接触过的所有难民,大部分都给了我最大的善意,但我也明白,他们终究只会变成我们这趟报道中动态的影像和灰色的铅字。幸而我安然,毕竟曾用心记录了他们的血泪疼痛,倾听了他们的过往现况。他们改变了我对世界的观感,最后也会改变世界对他们的宽纳方式。如果不述历史、不论时事、不辩政治正确,这一切都该因最后的重生而变得值得以美好的方式铭记。
  ▲财新特派希腊记者夏伟聪在难民营采访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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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伟聪

夏伟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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